如何评价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中的倒置镜头
一个字头的诞生》，它标志着银河映像的横空出世，在之后的二十年中，银河映像用极具风格化的影像和个性化的叙事，重塑了港片的类型，维系了港片的血脉，俨然已成了电影的代名词。从这个角度来说，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作为影坛1997年的代表作品，毫无悬念，实至名归。
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
银河映像的创始人杜琪峰，早年在无线电视担任编导，亲身经历了电影的辉煌时期，也曾拍出像《阿郎的故事》这样的文艺佳作，但始终未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。而后，杜琪峰厌倦了受制于电影公司和投资人的拍摄方式，携好友韦家辉创建了属于自己的电影公司—银河映像，致力于打造个性鲜明风格独特的电影，以区别于以往被世人诟病为粗制滥造的港片。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便是这个理念的产物，也是银河映像真正意义上的开山之作。无论是荒诞不经的情节、反英雄的叙事、独特的叙事结构，还是颠覆性的镜头语言、宿命的基调，都和之前的港片大相径庭，是港片中的一朵奇葩，被誉为十大cult片之首。其超前的观念和先锋的手法，至今仍为影迷们津津乐道。
荒诞的剧情和反英雄叙事
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，讲述了黑社会的小混混黄阿狗，受损友大宝的邀请，和小猫、大小春、丧基、波子坤一行七人组成世纪组合，准备离开去大干一场的故事。可是从一开始，这一行七人便处处透露出不靠谱的本色。在银河餐厅高谈阔论，个个豪气万丈，可是临了结账的时候，瞬间脚底抹油，跑得飞快。威风凛凛的去洗桑拿，进场时摆足了架势，结账时连七千多块的浴资都凑不出来。洗霸王澡也就罢了，最后竟然临时起意演变成抢劫，完全不可理喻。逃跑的路上，慌乱中阿狗丢了钱，小猫撞死了大宝。好不容易把大宝尸体砌进墙里毁尸灭迹，又把呼机落在了里面，要毁掉偷来的车子，又差点把阿狗烧死。这个世纪组合，其实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，一切都毫无计划，出了事情也毫无对策，如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，不知要去向何方。
好容易偷了车子来到湛江，却发现大宝口中的买卖，其实是个骗局，五辆汽车，只换回来大宝的老婆。就在大家互相指责的时候，大宝老婆突然站出来，说还有另一桩买卖。一群人欣然接受大宝老婆的安排，甚至接受女人的宠幸。谁知峰回路转，大宝老婆意外死在床上，计划再度泡汤。最后一行人在抢劫黑星帮的过程中，被大陆公安全部消灭，第一段故事结束。
在这段故事里，处处透着不合常理的荒诞，往往是一个意外还没化解，另一个意外又接踵而至，层层叠叠的危机，让剧情发展得飞快，观众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，只能跟随着剧中人物疲于奔命。反观这一组人物，个个猥琐不堪，身为黑社会，却干着偷鸡摸狗为人不齿的勾当，黑帮电影中常见的道义友情，在这里一概不见，甚至连心狠手辣工于心计的大反派都不存在，所有的人物，都不过是跳梁小丑，可怜又可笑。
在第二段故事中，这个世纪组合又来到桑拿场，依旧连七千多块都凑不出来，和前面不同的是，阿狗坦言自己经济窘迫，成功用一块手表和江湖道义化解了这次危机，这也直接导致了他和世纪组合的分道扬镳，以及和按摩女的一夜情。按摩女要前往讨生活，阿狗在送机之后，又遇到了小猫。小猫接了五湖帮的一桩买卖，却没有勇气独自前行，看到昨晚阿狗义正言辞的行为之后，决定拉上阿狗一起行动。然而之行依旧令人啼笑皆非，小猫居然忘带联系人的电话号码，两人被困台中。无奈之下，还是阿狗挺身而出，找到洪门寻求帮助。一夜狂欢之后，阿狗和小猫发现自己又陷入一个死局，那就是他们分别接了黑哥和白哥的钱，要杀死对方。这场危机最后还是依靠阿狗的勇气和真诚化解掉了，还顺便救出了误中流弹的按摩女。虽然白哥和黑哥都在火并中死去，但阿狗的行为，却受到了五湖帮扛把子的赏识，被保释出狱。本以为雨过天晴，没想到扛把子的老婆，被人用砖头打成重伤，而凶手，很可能就是小猫。阿狗再次担起重任，把罪责全部揽到自己头上，并被扛把子的流弹打中后脑，终身残废，同时也换回了成立一个字头的机会，成为黑帮老大。
第二段故事，虽然同样荒诞，一场危机紧接着下一场危机，但结果却截然相反。为何同样的起点，却推导出了完全不一样的结局，这就是导演韦家辉留给观众的问题。他绝不是想仅仅给观众提供两段无厘头的爆笑喜剧，而是想让观众通过两段故事的对比，找到各种细节上的蛛丝马迹，来体会影片传递的观点和思考。而要想了解影片的深层含义，就必须从它的叙事结构说起。
重复叙事
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，采用了一种罕见的叙事模式，影片进行到三十分钟的时候，所有出场人物全部宣告死亡，然后推倒重来，继续未知的旅程。这种叙事结构我们称之为重复叙事，即把同一个故事重复讲述，相同的起点，类似的过程，不同的结局。重复叙事最为知名的作品，就是德国导演汤姆•提克威1998年的作品《罗拉快跑》，在这部充满电子游戏和mv动感的快节奏影片中，罗拉为了解救的男友，不知疲倦的奔跑着，一路上她遇到的每个路人，之后的生命轨迹都幻化成一叠照片，呈现在银幕之上。奔跑的罗拉，在一个时空里成功救出了男友，而在另一个时空里，任务失败，和男友双双殒命。汤姆•提克威的影片，一向不缺少哲学的思辨性，他想通过影片告诉我们，生命中充满着偶然，也有着一定的必然，结果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自己的决定和坚持。无独有偶，在同一年里，英国导演彼得•休伊特也拍出了另外一部重复叙事代表作《滑动门》，影片将恋爱的两种可能性用平行剪辑的方式交叉进行，且在细节上让两个平行时空产生了呼应，还是可圈可点的。但可惜的是，《滑动门》止步于展示爱情的不确定性，在主题的思辨性上，比《罗拉快跑》还是稍逊一筹。
很少有人知道，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是华语影坛第一部采用重复叙事结构的影片，上映年代比《罗拉快跑》还要早。但重复叙事也非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首创，它和《罗拉快跑》、《滑动门》，都借鉴自波兰电影大师基斯洛夫斯基1987年的影片《机遇之歌》。在《机遇之歌》中，影片设计了一个大学生维特克赶火车的桥段，根据赶上火车的与否，他的人生演化出三条支流。三种命运，看似截然不同，实则殊途同归，基斯洛夫斯基用睿智的目光，透视着波兰当时环境的荒谬。
同为重复叙事作品，处理方式类似，但表达的主题却是千差万别。让我们回到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，在第一个段落里，阿狗和大宝一行七人，前往大陆发展，却最终全军覆没，第二个段落，阿狗同样和大宝一行七人，却因理念不合，中途离去，又阴错阳差的来到，最后终成一方霸主，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。阿狗的人生轨迹，其实暗合着的命运，也蕴藏着创作者的思考。到底是选择大陆，还是选择，其实都不重要，重要的是能否找回自己。
，何去何从
在影片的第一个段落，阿狗一行七人在银河餐厅聚会时，大宝意气风发的说，我们是混不下去了，我敢说现在黑社会的新天堂，一定是湛江。为什么混不下去了，影片并没有给出原因，直接向我们展示了悲哀的现实，阿狗这个老资格的古惑仔，也只能卖花圈度日，甚至连桑拿场里的按摩女，都表示生意越来越难做，要去淘金。时值九七，人心惶惶，在第一期节目中，我们给大家介绍的《三个受伤的警察》，就将这种心态演绎得淋漓尽致。但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显然不想简单的停留在展示港人的九七情结上，而是具有更大的野心，想提供一种思路，来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，九七之前，上层的精英人士，或流落海外，或选择和内地合作，都有了自己的应对方式，唯有最底层的百姓，没有任何选择，只能茫然而被动的接受未知的恐惧。阿狗、小猫只是一些不入流的混混，就连名字都带有乡土气息，这种人物设置，恰好代表的就是最底层也最普通的港人。
在第一段故事里，阿狗一行七人，没有一个能想明白，自己要的是什么，只要有人肯做决定，抛出一根救命稻草，大家便义无反顾的一拥而上，完全不顾及后果。于是乎，我们看到，大家因为大宝抛出的诱惑聚到一起，在桑拿场因为小猫的一句话变成抢劫，在逃难的车上，因为小春的一句话决定去湛江，到了湛江，又受大宝老婆的鼓动去打劫黑星帮，最后全部死于非命。其实，这些没有独立思考能力、遇事不愿意承担责任、只知道随大流站队、完全不知道自我为何物的人，不正是中国几千年来统治下那些愚民的写照吗？如果港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，等待着他们的，必然是全面的同化和无尽的绝望。
在第二段故事里，阿狗是唯一一个清醒的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物，在桑拿场，他依照洪门的规矩，化解了付账危机。洪门的前身，乃是明末清初由郑成功和陈近南所创建的天地会，他们自认是华夏正统，秘密进行反清复明的大业，读过金庸小说《鹿鼎记》的朋友，对这段历史肯定耳熟能详。现在，洪门已成为全世界范围内华人黑社会的最大组织，成员超过百万。天下洪门是一家，所以，阿狗才能在走投无路时向洪门求救。之后的几次危机，比如黑哥和白哥的双杀局、扛把子的老婆被敲头案，阿狗都是依据洪门规矩，不卑不亢，坦然待之，最后才能化险为夷。港人、洪门、大陆、，再加上结尾出现的“一心”，影片想要表达的意图，昭然若揭。两岸三地，皆为华夏后裔，只是因为意识形态的羁绊，才造就了骨肉的分离。破局的唯一可能，就是以血脉为纽带，共同回归以黄帝的一心为代表的华夏文明。在影片的结尾，导演借算命先生之口，再度点题，“问题在于你的心，成功与否，就看你能否找回自己了”。可惜的是，将近二十年过去了，现实并未改观，港人依旧在为自己的身份认同困惑不已，诚如第一段故事中的阿狗，盲打误撞，随波逐流，不知彼岸在何方。
颠覆性的镜头语言
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，不但叙事方式是颠覆性的，就连摄影，也是港片中最为大胆和肆意妄为的一次尝试。首先，影片大量使用手持摄影的运动镜头，画面一直在不安的晃动，暗合着人物内心的情绪。比如开篇阿狗的出场，镜头便是如此，暗示着阿狗被笼罩在不安的情绪当中。随着情节的推进，镜头的晃动也在不断的加剧，到了桑拿场抢劫一段，镜头竟然完全倒置，暗示着阿狗内心的崩塌。崩塌之后，百无禁忌，感觉镜头都快飞了起来，各种机位和运动，花样百出，让人眼花缭乱。而到了第二个段落，还是在桑拿场，小猫提议要抢劫时，镜头也一度倒置，但随着阿狗笃定的掏出手表，镜头恢复正常，甚至连晃动都越来越少，逐渐趋于稳定，代表着阿狗逐渐找到了自我。
此外，本片使用了大量超广角的鱼眼镜头，产生了强烈的夸张变形效果，和影片癫狂荒诞的氛围相得益彰。摄影机位的设置，也是异常的刁钻古怪。比如银河餐厅的段落，摄影机放在桌子中间，还配备了可以360度旋转的滑轨，用单一长镜头近距离的表现各个人物的性格。到了买单的时候，镜头又被架到天花板上，变成上帝视角，补充交待了周遭的环境，而拍摄此类场景最常见的中景镜头，完全被舍弃不用，其镜头运用，基本无法以常理度之。再如江湖告急一段，摄影机放在了黑哥的腋下，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菱形画中画的构图。随着黑哥的起身，我们才知道，镜头中的遮挡，原来是黑哥的手臂。类似的镜头设计，在片中数不胜数，着实令观众大开眼界。这种超越常规的镜头语言，既是对影片荒诞性和超现实氛围的强化，又同时把观众从影片中抽离出来，达到一种疏离的效果。
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利用颠覆性和实验性的摄影风格，以及对各种标志性场面的反常规处理，完成了对传统黑帮电影和英雄主义神话的解构，这也使它成为后现代电影的范本之一。
韦家辉和银河映像
提起银河映像，大家往往只知道霸气凌人的杜琪峰，而忽视了隐藏在老杜身后的韦家辉的重要性。就连老杜在接受采访时都坦言，在银河映像没有股份、没有职位，但是他就像银河映像的灵魂，没有韦家辉，可能就没有今天。而刘青云则说，韦家辉像一个哲学家多过导演。那这位众人口中的高人，银河的创始人之一，到底是何来历呢？
韦家辉乃是无线电视史上最天才的编剧之一，其编剧和监制的港剧《义不容情》、《大时代》、《流氓大亨》等，都是经典中的经典，至今无人超越。尤其是《大时代》，甚至因为此剧诞生了一个新名词“丁蟹效应”，三十年来，每逢股市动荡，电视台都会重播此剧，在港剧史上，也可谓空前绝后了。前途无量的韦家辉，本可以躺在功劳薄上吃老本，进入无线电视的管理层颐养天年，但对于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他而言，无线电视那个舞台实在太小，无法实现他的梦想。1995年，韦家辉推出电影处女作《和平饭店》，准备进军影坛。漫天的风沙，孤立的客栈，迟暮的英雄，在这部充满徐克式江湖意象和吴宇森英雄主义色彩的影片中，韦家辉还是巧妙的把自己对佛学的理解，融入到这个故事里面。这世界，是不可能有真正和平的饭店的，这样一个饭店，是孤岛，也是幻境，是彼岸的花，也是玻璃的城。心魔未除，即便放下屠刀，也无法立地成佛，最后只能再入魔障。但令人遗憾的是，观众们都期待《和平饭店》是另一个版本的《英雄本色》，希望看到快意恩仇的动作场面和周润发帅气潇洒的英姿，而这些，在《和平饭店》中通通缺失，影片获得冷遇，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不过，塞翁失马，焉知非福，杜琪峰在看完《和平饭店》之后，大为赞赏，于是主动邀请韦家辉参与创立银河映像。而韦家辉也对老杜敬佩有加，两人一拍即合，从此韦家辉放弃了在无线电视的大好前途，变成银河最核心的成员和老杜的左膀右臂，也成就了一段影坛佳话。
结语
1997年的影坛，既惨淡不堪，又热闹非凡，无论如何，能有《一个字头的诞生》《南海十三郎》《制造》三部罕见的佳作同台竞技，便足以值得我们铭记。而1997年的韩国影坛，在废除了审查制度之后，到底能催生出什么样的作品，能带给观众什么样的惊喜，请持续关注由薄荷糖工作室出品的系列节目《串烧港韩电影之1997》。...
19995